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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掌浙江大学之初,竺可桢如何在有限的约束框架之内腾挪,为浙江大学招揽人才,又如何借助与翁文灏、朱家骅,尤其是陈布雷等人的私人交谊,竭力争取经费,是一个颇有意思的话题。它凸显出民国学术界纷纭的人事关系,也体现了竺可桢的治校风格与个人特质。
作为一名大学校长,竺可桢不得不在党、政、学之间穿梭,帮助学校获取最大利益,而这又往往混杂着个人友谊与公事。至于在管理风格方面,竺可桢的操作既具原则性,也不失灵活,有时甚至可以说颇具计谋。他在择人方面相当有主见,却也常将私人友谊掺杂进引才工作之中。为此竺可桢曾两次被校内匿名信举发“用人唯亲”,最终在人事调整方面亦受此掣肘。
起手布局
对竺可桢来说,要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内稳定浙大的局面,其要点无非在于钱与人。
3月22日,他接到浙大教务长郑晓沧的快函,阅后表示,“浙大经济状况不及余预料之坏。中央每月拨五万二千元,省府月解一万元,合为每月六万四千,年七十六万余元。代办地方教育事业尚不在内。大学部职员六千八百元,教员三万三千元。两共四万元之谱,约占总经费之百分之六十三。每年购仪器年约三万元,书籍两万余元。虽不能谓多,亦不能算少矣”。(《竺可桢全集》6,44)
接着,3月25日,竺可桢便到教育部与王世杰(字雪艇)部长商谈浙大经费一事。“余以省府经费不可靠,而中央之每月五万二千元,其中职教员薪已占去百分之七十七,即四万元,故主张国库增至六万元。雪艇意以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故浙省经费亦不应放弃,国库增至六万元故作另一事办理。”从这段表述来看,王世杰对增加浙大经费一事尚有所保留。
3月28日,他接到王学素(陈布雷的学生,蒋介石侍从室秘书)的电话,得知教育预算尚未定,还可与教育部交涉。于是,3月30日上午,竺可桢与王世杰再次商谈。这次他强硬地表示:“余要求国库接济浙大之款必须增至每月六万元,并声明自始即以此为条件,且与蔡先生谈时亦以此意告之。雪艇即允每月由国库解六万元之数。”
4月19日晚,他再与陈布雷会晤:“建筑经费方面,余谓浙大需八十万〔元〕方可有一规模,拟与蒋先生谈,渠以为此事实有困难云。”
4月27日,他又赴教育部见王世杰:“与谈浙大建筑问题之严重。各国立大学中浙大房子最坏。而临时费即建筑费亦最少。物理、教育、图书馆三屋均将倾倒,如一旦崩塌,压死数十人,其责任谁负之?其次关于宣誓就职问题,雪艇云渠如能来杭,当亲来也云云。”(《竺可桢全集》6,63)
第二天早上,他至地质调查所见时任行政院秘书长翁文灏,主要谈如何设法增加浙大之建筑的问题,据翁言,“预算尚未到国府,如欲增加预算,此时尚可来得及云云”。
当时,浙大除了大学路这边的主校区,还有新购入的华家池校区。摆在面前的无非是两个选择,要不扩充现有的主校区,要不就按前校长的方案,在华家池校区再建新舍,以容纳全校师生。竺可桢似乎更倾向于全校搬至华家池校区,但也在考虑另一个备选方案。
4月30日,竺可桢又托人至杭州市府,探听浙大校区附近的民地能否收买或圈收,“得悉此一带民地如圈收必大费周折,既非一人之产,且迁移必耽延时日也。因之决拟在华家池建筑,预拟于两年内或能立八十万元之建筑费”。
5月8日,他致函时任教育部总务司司长雷震(字儆寰),“嘱为浙大设法成立下年度追加预算,临时项下自八万元增至卅六万元,并以大义相责。浙大之建筑在各国立大学中为最坏,而建筑费则反以浙大为少,乃极不公平之事也”。(《竺可桢全集》6,69)
竺的这一说法确有其根据,5月20日,他与时任川大校长任鸿隽交谈时得知,“川大于四年内可得建筑费二百六十万,第一年一百四十万,余则每年各四十万元”。
5月27日早上,他又到教育部晤王世杰。王表示,“关于教育经费本年度方始通过,故浙大如追加预算,必须俟至七八月间,因目前时间尚过于迫促。浙大之临时经费八万元已费尽大力”。实际上,在七八月间,教育部也没有为浙大增加经费。
10月15日,蒋介石到浙大视察。在会谈间,竺可桢提出需大幅扩充临时费,否则校舍无从建筑。蒋参观校舍后表示确需修缮,但本年度已不可能,可在下一年度安排。
到了1937年初,浙大编制年度经费,经常费近百万元,临时费则达60万元。此一方案要能在教育部和行政院通过,必须得到有力人士的支持,竺自然想到了陈布雷。
3月27日,竺可桢到西湖边的大华饭店与陈布雷晤谈。陈布雷表示已经收到竺寄给他的建设方案,本准备将方案交与翁文灏,却又觉得由蒋介石亲自出面更为合宜。陈布雷事先已经与王世杰谈了浙大所需的120万建筑费问题,后者嫌数量过大,因此此事只有与蒋面谈才能成功。
在陈布雷的安排下,3月30日,竺可桢在杭州面见蒋介石,专门讨论了浙大的建筑计划。竺提出共需120万元,分两年划拨,也即每年60万。蒋则表示太多,可分作五六年(关于蒋的这一表态,竺可桢在后面的日记中又记为三四年)。会谈之后,陈布雷立即将事先拟定的电稿以蒋的名义发与翁文灏及教、财两部,“谓浙大建筑确破旧,嘱拨建筑费”。从此来看,陈布雷对浙大之事确算相当用心。
第二天午后,时任行政院政务处处长何廉来见竺可桢,告知“下年度预算教部早送入国府,已开会四次,今日为最后一次之审查,故蒋电成马后炮”。下午三点,何廉又以电话通知竺可桢,浙大的年度经常经费增加两万,临时费则为15万。竺评论道:“虽与吾人之希望相距太远,但浙大过去八年均未增加,今经常、临时均略有补益,在部中已算卖力矣。”(《竺可桢全集》6,276)
话虽如此,竺对临时预算没有完全获批仍然耿耿于怀。4月5日,竺可桢又到教育部与部长王世杰面谈。王世杰为教育部辩护道,下年预算增加主要在义务教育方面,高等教育没有什么增加,中大的临时费不变,而浙大的临时费稍增,言下之意对浙大已经不薄了。竺却以为,中大去年的临时费为72万,今年为36万,明年不变,也即仍旧是36万。“然以中大房屋远胜浙大,而浙大经力争,仅得十五万元,安得为平,”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4月16日,他至朱家骅处会谈,提到教育部拨给浙大的临时经费只愿增加十五万,远不及蒋所给出的承诺,不知有何办法。朱家骅认为只有直接与蒋面商才有转机。
当时蒋本人正在奉化,竺可桢计划和陈训慈一同于18日赴奉化面见蒋。但事有不巧,17日,竺可桢得知因蒋经国携妻返国,蒋与宋美龄将先后离奉返杭,准备尽早亲人团聚。竺的第二天奉化之行自告取消。
4月20日,竺可桢又找到陈布雷,得知蒋已经于当天早上从杭州飞回上海。竺向陈布雷告知在南京与各部门的接洽经过,询问是否还有办法再增加临时经费。陈布雷虽对教育部居然不遵照蒋介石的指示表示不满,但又觉得主要问题还在于那个电报打得太晚了。“教育部之奚落浙大乃向来政策,不自此次始也。至于再欲增加,则再无门径可寻,惟如蒋先生特别欲帮浙大,则可于临时预备费想法耳。”也就是说,除蒋介石亲自过问外,再无他法了。之后一段时间,竺可桢刻意寻找能与蒋再面谈的机会,但由于各种原因,并没有实现。
7月8日,竺可桢与时任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司长黄建中(字尧卿)会晤,向他询问浙大的下年度预算,得知经常费为78.9万元(1936年度为76.9万),临时费15万元(1936年度为8万),与何廉在电话中所告知的并没有变化。这比之往年来确实有所提高,但相比其他学校而言,中央大学1936年度的经常费为172万元,中山大学则达190万元。
在国家划拨经费之外,竺可桢也努力寻找其他经费途径,其中用力最深的要数中英庚款了。“管理中英退还庚款董事会”(以下简称“中英庚款会”)成立于1931年4月,直属行政院,用于管理、支配英国所退的“庚款”。董事会设中方董事10人,英方董事5人,董事长由中国政府指定,如始至终便是朱家骅。
与中美设立的中华文化基金会不同,中英庚款会的主要工作是以贷款形式支持中国的经济建设,尤其是铁路建设,而以其孳息部分资助文教科研事业。以1936年为例,中英庚款会的教育文化经费支出大约占当年度全国教育经费的6%,而在资助国内高等教育其研究机关方面的总支出为96.8万元。
尽管中英庚款会的拨款数量也不能算太大,竺可桢在申请教育部经费屡屡受挫之后,还是把中英庚款会当作了一根救命稻草。
1937年1月3日,竺可桢一边竭力为在西安事变中过世的姐夫及挚友邵元冲构思挽联,一边阅读浙大的中英庚款计划书,直至晚上十一点。
1月5日,他与中英庚款会总干事杭立武面谈,“据云过去三年浙大农、工、文理三学院均得补助,有类于补助国家教育经费,大失英庚款补助费之原来意旨云云。且谓最好文理学院不必请款,免致有普遍之嫌疑云云”。
得到杭立武的意见之后,竺可桢便要求各学院对请款书进行修改。1月25日,他再阅各学院向中英庚款会之请款书,“其中农学院五万五千元,工学院七万元,而理学院要科学馆数达四十八万元之巨,实万无得款之希望,即给半数亦尚有二十四万元也”。第二天下午,他继续作英文请款书,“并将中英文请款计划交林振东去印刷,定二三日内须寄京中。余之英文请款书至五点始写就,即交打字”。
3月17日,他到浙江省府会见已经就任浙江省主席的朱家骅,“关于英庚款请款事,渠谓浙大当可得一部分,但建筑与设备二者不能兼”。
4月25日晚,他约胡刚复、郑晓沧同至太和园,“邀请英庚款委员会委员Calder Mar-shall、King、骝先、仲揆、月如(刘瑞恒)、颜季余(德庆)、叶誉虎(恭绰)及Marriott夫妇、仲翔、迪生夫妇、杭立武等等。谈至九点半散”。
在如此这般的运作之后,1937年6月11日,竺可桢在南京中研院与朱家骅会面。朱告诉竺可桢,“英庚款已决定给与浙大三年十五万元,作为建筑科学馆之用,但气象研究所请四万元作为购置无线电发报之用则未通过,因上海物理等三所亦请款为继续从前工作,不能不给,因此南京各所均未得到。”
竺可桢的穿梭可说略见成效,为浙大又争得了一笔经费。尽管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建科学馆一事并没有办法得到落实。
竺可桢
规划人事
对新任校长来说,人事方面最重要的当然是下设几个学院的院长,以及跟随竺左右的主要行政助手。竺可桢在打算接受浙大校长一职之时,便立即着手布局。
当时的浙江大学只有三个学院,文理学院、农学院、工学院。竺可桢在3月22日便到上海与当时任教于交通大学的老友胡刚复面谈,请他担任浙大文理学院院长,胡则不置可否。
到了4月4日,竺得知下星期二(7日)便将任命他为浙大校长,因此文理学院院长一事必须速定。由于胡刚复除面谈外去两函均不复,他又致电王琎,征求其为文理学院院长。
不过第二天,他便收到了胡刚复的回信,似乎有意赴浙大。4月10日,竺可桢又到上海,与胡刚复谈了两个小时,后者允接文理学院事。胡刚复在浙江大学任职13年,几于竺可桢相同,可说是这一时期浙大的中坚力量。曾在胡刚复任内就教于浙江大学的谈家桢回忆道,“胡先生却少竺先生当元帅的领导能力,所以有人不服,唤他为‘胡刚愎’,可他是一个大有功于浙大的好人”。
胡刚复性格中“刚愎”的一面,不仅令他在浙大时期常常与人发生冲突,在1949年之后也屡屡碰壁。1954年4月12日,当时在南开大学任教的胡刚复来到北京与竺可桢面谈,希望能调到首都工作。竺可桢却觉得,“科学院和北大均无法聘任他,因为他的脾气使人受不了。旁的机关也难相得,实在无可设法”。(《竺可桢全集》13,414)
之后竺可桢便开始考虑农学院的院长人选。3月26日,他先向时任中央农业实验所副所长的钱天鹤(字安涛)询问合适人选,钱便推荐了几位。竺可桢考虑之后,认为当时在棉业统制委员会工作的冯泽芳较为合适,便托钱天鹤去探问冯。
第二天,他和冯泽芳会面。冯表示在棉业统制委员会工作颇受重视,不便离开,改而推荐了中央农业实验所的吴福桢。3月28日下午,竺可桢又赴中国科学社与秉志(字农山)相谈。秉志同样推荐吴福桢,并说吴的行政才干胜过冯泽芳。后来秉志又致函吴福桢,劝说他赴浙大。经过一番运作之后,4月1日,吴福桢已同意就任浙大农学院院长。
时任浙大工学院院长为朱一成,竺可桢先通过不同渠道了解朱一成的为人。
4月3日,他至平仓巷六号晤朱一成。“知渠并未有辞职意,但语气间工学院处于特殊地位,不能与文理相提并论,余于此点即不赞同。”4月5日,他又与朱一成面谈,朱表示愿意留任浙大。
事情在之后仍有反复,浙大农学院学生似乎对吴福桢并不满意,而吴对此也相当敏感。当他于4月22日得知农学院学生开会反对他(事后证明乃误传),竟留下一函后不别而行,竺感慨道,“此人之不负责任如此”。不过,竺还是请冯泽芳见吴,告知详情,并请他回杭就职。尽管如此,吴福桢在浙大的工作也只维持了几个月,下学期便告离开。之后,竺可桢改聘中央农业实验所的卢守耕为浙江大学农学院院长。
朱一成的情况则更为糟糕。由于朱乃前任郭校长聘用之人,工学院的意见颇大,他本人很快也改变主意,离开浙大。4月21日,竺可桢便在上海与胡刚复商议,决定如朱辞职,便以校内教职员工暂代之。
之后,竺可桢又开始寻找合适的院长人选。5月8日,他致函时任中国科学社总干事杨允中,邀他来杭担任浙大工学院院长。
5月20日,竺到孤山大礼堂参加五学术团体的联会年会,会毕之后邀任鸿隽、杨允中及杨之长女赴天香楼午餐。膳后几人又一起共游灵隐。期间,他与任鸿隽讨论了请杨允中主持浙大工学院一事。任不太赞成,而推荐了李熙谋(字振吾),这或许是因为担心杨到了浙大之后,中国科学社的工作将受到影响。竺则认为可请卢于道(时任中研院心理学研究所研究员)继任总干事。
5月23日中午,竺可桢又与杨允中会晤,谈来浙大一事。下午,刚从景德镇视察完当地瓷器业的周仁来到竺可桢处,两人也谈及了杨允中人事案。
5月28日,竺可桢接到周仁的电话,表示杨允中不能赴浙大。竺只得请周仁代邀当时在中央大学任教的胡博渊,但胡也不愿来浙。
于是,6月8日,竺可桢最终定由本校的李寿恒(字乔年)担任工学院院长。他在当天的日记中表示 ,“此诸〔人〕一定,则大体诸职员可以称解决,现惟体育主任未定而已。”“组阁”工作终于基本完成。
至于同样重要的校长秘书一职,竺可桢则请他在东南大学时期的学生诸葛麒(字振公)担任。诸葛麒之后一直追随竺可桢,对校务工作帮助极大,可说是他的左膀右臂。4月21日,竺可桢与诸葛麒共同赴浙大就任,竺特别嘱其到校后注意二事:“一勤快,今日所能做之事,不要遗诸明日,所谓案无留牍。二则口须缄默,因校长秘书必与闻机密之事。不能不早行宣布也。”(《竺可桢全集》6,59)
1955年5月28日,他回到南京当年的地球物理所旧址,见到了诸葛麒的夫人,得知诸葛麒后来被迫离院去泰州教书,并已经在上月不治,不禁感叹道:“振公为余初至东大时地(学)系学生,如此结局亦可悲也。”
3月23日,他与生物学家,当时就职于正中书局(国民党中央党部所成立的出版社)的薛德焴(字良叔)会面,邀其重回浙大担任总务长。当时薛的表态似相当愿意。竺与薛良叔原本便有交往,当月他还为薛所主持的《教与学》杂志撰写了《旅行是最好的教育》一文。
3月31日下午,竺可桢与薛德焴会面,正式请他担任浙大总务长。薛却表示无法离开正中书局,并推荐前扬州五师校长任诚(孟闲)。
4月8日晚上,他再次会晤薛德焴,仍邀其任浙大总务长,并表示也可只暂做几个月的工作。但薛似乎仍有顾虑。
4月12日胡焕庸来竺可桢处,并介绍当时在中央大学任教的倪尚达(字志超)作总务长。“余适以薛良叔不肯辞正中书局事而叶楚伧又不任其告假,志超能去亦极佳,不但人极精明,且于工程科学方面极为娴熟。余颇然之。”中午,竺可桢又去见薛德焴,大约是想再作一谈,但薛正好不在。第二天,倪尚达来竺可桢处相谈,立即答应担任总务长一职。
不过,倪尚达同时还想带上王佐清担任事务长,竺却没有同意,而是聘用了自己的学生沈思屿(字鲁珍)。几个月后,倪尚达回到中央大学,沈思屿便接替了倪的总务长位置。
由于前任校长的失败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训育方面不得学生人心,故竺也留心于聘请一位优秀的训育指导员。4月20日,竺可桢“晤王雪艇,与谈接收事,并谈及训育。渠以为宜设立一训育委员会,以院长组织之,为惩戒学生事,此外则设训育指导委员会,以军训教官及体育教员等等组织之,而以学生所信服之师长为主任,余颇善其说。”
4月28日,他与蒋振(字伯谦,1929年毕业于中央大学)会面,竺形容其颇似有干才,“余此次觅训育指导,必须资格极好,于学问、道德、材能为学生所钦仰而能教课者为限也。蒋表示愿赴浙大。”
当天,胡焕庸还帮忙在中央大学查询档案,发现蒋振在中大期间的成绩“尚在中等之列”,可见竺可桢做事之谨慎小心。
从竺可桢接下浙大校长一职之后的运作来看,他的处事风格属于谋而后定,不打无准备之仗的类型,尚有绍兴师爷的机敏之性。从竺可桢到浙大办理交接算起,其人事布局在不到两月间便告落定,其效率不可谓不高。
在人事之外,竺可桢掌校之初便立即着手筹划学校的学科建设与教授引进。这当中也包括将一些老员工再请回浙大。原浙大物理系主任张绍忠(字荩谋)因与前校长郭任远不和,远赴南开大学担任教授。4月11日,竺可桢在南京致函张绍忠,内容应该便是请他重回浙大任教。20日,他又复函张绍忠,内容不详,但张在接函后便通知南开大学,计划回杭了。
南开方面极力挽留张绍忠,并由化学系邱宗岳、杨石先和尚在南开经济学院挂职的何廉三人共同署名,连发两封电报给竺可桢。竺可桢当天再复一函与张绍忠,言道,“晋材楚用,久假不归,想非兄之所愿”,并将张绍忠的聘书寄予邱宗岳,最终请回了荩谋。在张绍忠之外,转至山东大学任教的束星北、何增禄等人也在当年回到了浙大。
1936年9月,竺可桢在该学期第一次总理纪念周发表演讲,列举了所聘请到的新教授,包括外文系梅光迪、林天兰、陈辛恒,史地系张其昀、朱庭祜、景昌极(字幼南),物理系王淦昌、束新北、何增禄,生物学系张肇骞,机械工程系周承祜、钱祥标、胡硕荪,土木工程系吴钟伟,化工系刘准业、程耀椿,以及农学院的卢守耕、徐天锡、孙逢吉、黄本立、冯言安、张振华等人。(《竺可桢全集》2,366-368)
对浙江大学来说,竺可桢在掌校之初,所谋划的另一个具有深远影响的工作是增设史地学系。
3月9日,他在阅读了郑晓沧寄来的《浙江大学概况》之后,便觉得“浙大尚有数点应改良:课程上外国语文系有七个副教授,而国文竟无一个教授,中国历史、外国历史均无教授;其次办事员太多,薪水当在每月万元左右;一年级学生即分别系科亦嫌太早也”。
第二天,他即邀张其昀(字晓峰)赴浙讲学,因为“浙大无地理教授与无历史教授,故对于史地非增人不可”。到了3月30日,他在致张其昀的函中又表示,他到杭州后度量形势,“如环境对于史地之发展有相当把握,当再敦请足下”。(《竺可桢全集》23,222)
竺可桢的浙大任命公布之后,4月12日,张其昀向他表示可往浙大,并推荐郭秉和(字洽周)担任文学系主任。
张其昀可说是竺可桢最得意的学生,不过他当时已经有赴欧留学的打算。1935年11月,竺可桢与丁文江会面谈及张其昀的留学事宜,丁即表示可设法筹款。第二天,竺可桢便致函张其昀,表示他“最好于下学期北大课完后即赴欧”。(《竺可桢全集》23,161)
竺可桢确认执掌浙大之后,便邀请张其昀先到杭州任教,留学之事暂缓。张之后十三年一直担任浙大史地系主任,并于1943年被聘为第二批部聘教授。张其昀在浙大任职期间,请到了一批知名学者在史地系授课,包括钱穆、张荫麟、谭其骧、向达、方豪、任美锷、涂长望、陈乐素等。
当年5月9日,在第一次校务会议上,竺可桢主持会议,通过了增设中国文学系和史地学系两案,以及各院一年级不分系的方案。
5月20日,他收到张其昀来信,内容是史地系的人事安排,及推荐当时也在中央大学任教的景昌极来浙大。第二天,竺便回信,表示新成立的史地、国文二系,预算需从行政费中撙节下来,故当年较为紧张。史地系除张其昀与缪凤林(字赞虞)两人外,可再聘两助教。但张其昀想再带一位助理,则较为困难。景昌极目前无法聘用,因浙大已经有匿名信,控诉竺可桢只用有东南大学背景之人,令他有所顾忌。(《竺可桢全集》23,264)
5月27日,他与教育部长王世杰也谈了设史地、国文二系之事,“雪艇意史地最好能改为历史或地理,免得以后再改,余则以为二者得并存。关于国文系拟改为暂时筹备,因国文系成立则诗、词章、中国文学史等科目均须成立也,余颇然其说。”很快,教育部便下发了文件,同意浙大增设史地系。第二年,史地系又划分为史学组和地学组。
为何要将历史与地理合成一个系,张其昀在回顾浙大史地系的工作时引用白吕纳(Jean Brunhes,也译白菱汉)的观点,谓“二十世纪学术上最大的贡献,是史学精神与地学精神的综合”,而只有将时间的演变原则与空间的分布原则相合,才能“明时空之真谛,识造化之本原”。
张其昀本人钟情于“史地合一”的理念,这也获得了竺可桢的支持。张晚年仍致力于完成34册的《中华五千年史》,可说是对这一理念的重要实践。
不过张其昀的这一看法并没有得到多数师生的支持。1944-1947年在史地系求学,后又任教于杭州大学的倪士毅认为,史地合系,既有其优点,也有其缺点,“主要是随着地理学方法,特别是自然地理学迅速发展,需要更多更深的数理基础,不相适应”。而在1945年转至浙大任教的气象学家么枕生则回忆道,当时“广大教师与学生则都认为史地应当分开”。
从学科的发展而言,史地分开当然有其道理,恐怕也是必然的方向。当代地理学进展多样,历史地理与人文地理毕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史地分开对地理学的发展是有利的。
浙江大学的史地系在1949年之后遭到拆分,史学组停办,地学组改为地理系,并入理学院。1952年,浙江大学地理系大部划入华东师范大学,地质与气象专业的老师则调往南京大学。所谓“史地合一”,自然也成往事。
不过在短短十三年中,浙大史地系招募了数量众多的一流学者,所培养的学生后来有5位当选中科院学部委员,成果已经可谓丰硕。
而在1949年之后,中国的历史地理学亦另有进展。如谭其骧到复旦大学后,创办中国历史地理研究室,到1982年又成立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这应该也部分受到了他任教浙大史地系十余年的经历的启发。
短短数月之间,人事和经费陆续到位,学校的机构调整也已大致谋定,竺可桢执掌浙大的成功在他担任浙大校长之初便已决定了大半,后面的工作反而并不难做。孙子兵法云“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交往各界
竺可桢并不是擅于交际之人,但就任校长之后,也只得随时面对各方面的来访与请托,这又经常令他痛苦不堪。
1936年4月22日,初到浙大的第二天,竺可桢便与胡刚复等一道拜访浙江省府诸领导,不过省主席等皆不在。接着他又拜访了省委地方银行和杭州市长周企虞,并谓“余不至市府已将八载,尚在民十七年翼如(即邵元冲)任内”。
4月27日晚,他至南京中央饭店浙大工学院毕业同学会,“七点入席宴会,余于八点先辞。在席上略说数语,余素不善于词令,故极以此等宴会为苦……于大雨中来往觉更苦。十点回寓”。(《竺可桢全集》6,63)
5月3日晚,他在太和园(位于孤山南麓的颐沁花园,即今楼外楼饭店处)宴请中英庚款委员会委员,“到委员朱骝先、曾养甫、刘瑞恒(月如)、曾溶甫、陈霭士、杭立武、沈士华及英国人Calder Marshall、W.S.King、H.V.Wilkinson、K.Cantlie,浙大有Marriott、晓沧、李乔年、俞素青及倪志超。九点半散”。盖当时中英庚款委员会对浙大已经有款项资助,而本年会议又在浙大召开,故竺也不得不尽地主之谊。
第二天中午,他受周企虞之邀到杭州市府镜湖厅午餐,“到英庚款委员会诸人,叶恭绰(誉虎)、颜德庆(季余)及陈宝珍女士均到。膳后三点偕Calder Marshall(当时为上海英国商会会长)参观工学院约一小时。”
竺可桢在此类公务交际之外,自然也免不了应付请托说项。1936年4月2日,竺接到蔡元培的快信,介绍陈剑修来浙大担任教务长或文理学院院长,当天他便回信表示教务长还是由郑晓沧继续担任,至于教授职务,则需在暑假时安排,实际上是婉拒。
5月5日,其时竺可桢尚未正式掌校,便已抱怨请托谋事者太多:“昨鸣雝太太姚含英来,今日二姊所介绍之张瑛来。此外来函谋事者如何建文、杨其泳、王萍州、竺士樵等等,使余应接不暇。若任意位置,抱一有饭大家吃之主义,则学校遭牺牲。若此辈均置之不理,则怨恨丛生,以是知行政当局之困难。余惟以是非为前提,利害在所不顾。”
话虽如此,竺可桢却也常常为自己的几个亲戚(竺士楷、竺士俊、竺士芳)谋职而奔走,有时亦自嘲道,“昨为士俊函钱安涛,今又为士楷访赵真觉,余不能〔不〕自笑行为言论之相矛盾也。”(《竺可桢全集》6,166)
当时的大学校长,尽管是由教育部任命,却可说是地方上的知识界领袖,负有学术之外的社会责任。1936年6月,陈济棠等人以北上抗日为由,进军湖南,内战有一触即发之势。
6月25日,竺可桢在南京与邵元冲、张默君夫妇交谈,“对于时事均悲观”。第二天,他又到地质调查所与翁文灏商谈,询问是否有停止内战的可能。翁文灏也觉得战争难以避免,因两广固然不愿撤兵,中央方面也有人想借机夺取两广地盘,“胜则可以开府粤东,败则负其责者乃蒋个人也”。
当天下午,他又到教育部与罗家伦(字志希,时任中央大学校长)等人午餐,对时局也有所讨论。餐后,罗家伦拟一电稿,由六位大学校长共同署名,致电陈济棠等人,要求停止内战,同时致电一封与中央,“务乞中央本此宽大为怀之精神,详审国际环境,兼筹并顾,以济危亡”。《中央日报》也获得了这两封电报,并在第二天进行了报道。(《竺可桢全集》23,289-290)
不过如据李宗仁事后的回忆,陈济棠所主导的“六一运动”,一开始便没有得到广西方面的实际支持,看似兵戈将起,其实只是纸上文章。很快,陈的下属便纷纷投奔“中央”。到了7月13日,陈济棠被南京方面免去本兼各职。陈济棠见大势已去,便于7月18日逃到香港隐居。翁文灏与竺可桢等人的担心只是杞人忧天,对政局实际运作了解不深而致。
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各界都表达了强烈的抗日主张,高等教育界自然也不欲落人后。8月1日上午,竺可桢到教育部与梅贻琦、胡适等人讨论以教育界人士名义发电报给国联文化合作委员会,通报日军行径。下午,他与时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陈西滢(字通伯)又将楼光来所拟之电稿带至教育部,与胡适、傅斯年、梅贻琦、朱经农、段锡朋、周炳琳等人商议,并经胡适修改,再打字后发出。第二天,《申报》等即刊载了相关消息。
对竺可桢来说,这些事虽然只是小插曲,却也可从中看出,大学校长一职与中研院下属的研究所所长毕竟不同,竺很难完全置身象牙塔内,做一位纯粹的“科学主义者”。
至于其他的社会交际,自然更是络绎不绝。5月17日,他在天香楼(位于今延安路和邮电路南侧)开哈佛同学会,为母校捐款并成立分会。“到赵真觉、桂铸西、程世抚、毛启爽、贺懋庆、梁庆椿、沈秉鲁等十三人。”
5月19日晚,他又与蒋梦麟、周企虞、赵华煦、方青儒及郑晓沧等人在天香楼晚餐,这是他前一天浙大校长就职典礼之后的餐叙。
竺可桢到浙大工作不足一月,已经是应酬不绝,频繁来往于杭州各大餐馆之间,其中去的较多的杭帮馆子则有太和园、天香楼、楼外楼等。
从1931年的杭州餐饮业经营销售数据来看,开业于1896年的聚丰园(抗战胜利后改名为中国酒家)是当时杭州饭馆之最,其规模远在其他同行之上,宴宾楼次之,不过这两家都属于老牌京菜馆。在杭帮菜中,天香楼、楼外楼、太和园三家的经营情况在伯仲之间。
楼外楼创建于1848年,历史最为悠久,当时位于孤山南麓的俞楼东侧,一开始只是三间平房,到了1910年翻修后,才成为三层的楼厅。
天香楼成立于1927年,位于今延安路与邮电路的南侧,是一座三开间带楼层的门面。该楼兼收各家菜系之长,很快便生意兴隆。据说金庸当年在杭州担任《东南日报》记者时,也常光顾天香楼,品尝那里的陈年花雕。
而从竺可桢1936和1937年的日记来看,他赴宴最多的地方还是太和园和天香楼,特别是一些重要的场面,如他在校长就职典礼后的招待宴(天香楼),宴请中英庚款委员会各位委员(太和园),召开哈佛同学会(天香楼),以及8月4日姜立夫与胡芷华(胡刚复之七妹)的订婚宴(太和园),9月16日晚宴请浙大新聘教授与讲师(太和园)等。相较而言,他赴太和园的次数似乎更多一些,一年多的时间里至少有十几回,去楼外楼的次数则不过四五回。
20世纪50年代公私合营之后,楼外楼和天香楼被保留了下来,尤其是楼外楼,因其悠久历史与所居地理位置的无可替代性,成为杭州餐饮的重要标志。可如果回到1930年代,当时的天香楼与太和园尽管成立时间还不长,却因其菜式的创新与独到服务,已经后来居上,胜过楼外楼一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