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盘叙利亚政府军的闪电溃败:第一块骨牌也许几年前就已倒下

焦点好文 2024-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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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叙利亚反对派武装突然发起的迅猛攻势中,叙利亚的主要城市一个接一个地沦陷,不到两周时间,反对派武装就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接管了首都大马士革,并在12月8日当天宣布原总统巴沙尔·阿萨德政权结束。

这场“闪电战”的进行速度和叙政府武装的迅速崩溃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拥有至少13万现役部队和3万预备役人员,以及大量坦克、火炮等地面主战武器的叙利亚阿拉伯武装部队,外有诸多亲政府的准军事组织,内有精锐的叙利亚共和国卫队,阿萨德的庞大武装在反对派的新一轮攻势面前为何如此不堪一击?

12月8日,叙利亚民众在首都大马士革集会。 新华社 发

为解决“效忠”问题的改革使13万大军成了空架子

叙利亚武装部队在2011年以前,主要将以色列作为核心假想敌和主要作战对象。然而由于阿萨德政府的统治阶层精英主要是占该国人口仅有12%的阿拉维派穆斯林,这导致了在内战场景下,对阿萨德政权的绝对效忠问题成为叙利亚武装部队参战时暴露出来的最突出问题。

由于阿拉维派士兵认为阿萨德政权的存续对他们自身的安全至关重要,因此即使叙利亚武装部队大多数成员都是伊斯兰教逊尼派,但大多数军事精英(包括指挥官和职业士官)都任用阿拉维派人员,以此获得完全可靠的指挥链条。在内部危机10年间,仅占战前叙利亚总人口1/10的阿拉维派,占到叙利亚武装部队职业军人总数的70%,大约82%的军事指挥官是阿拉维派(截至2022年,152名叙利亚高级军官中有124人是阿拉维派),2011年之后参与该国内战的20多万名军人中,只有1/5被大马士革认为是可靠的。

因此当叙利亚内战爆发时,阿萨德政府就难以调动所有军队,否则可能会面临大规模叛逃的风险。阿萨德政权在使用军队时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依靠军队执行命令,打击反对派武装。这导致巴沙尔·阿萨德的军事改革采用了其父亲的方案,在正规军部队中编入更可靠的部队(特种任务部队、共和国卫队)。

2015年至2019年间,叙利亚为应对国内军事危机,曾在俄罗斯和伊朗的合力协助下,进行了重大结构调整。经过新的人事任命、组建新的军事编队等改组措施,截至2019年,作为叙利亚武装部队的主力,叙利亚陆军的编制包括3个陆军军(第1、第2和第3军)、1个突击军(第5军),下辖8个装甲师、5个机械化师、2个半自主预备役师、3个装甲/空降/特种任务师、7个边防警卫团、 11个突击旅和炮兵旅。其中,共和国卫队的新编第30师、总参谋部直属第4装甲师、第3军、第5突击军和第14、15、25特种任务师成为军改的宠儿。

这是12月8日在叙利亚大马士革拍摄的伊朗驻叙利亚大使馆。据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广播电视台8日报道,伊朗驻叙利亚大使馆当天遭武装人员袭击。  新华社 发(阿马尔·萨法尔贾拉尼 摄)

新举措并非加强军事组织的内部平衡,将所有部队置于同一地位、同一面旗帜、同一口号、同一目标之下,而是依靠亲信部队来强化和创造一种团队精神,即对大马士革阿萨德政权的效忠。2022年后,叙利亚政府决定通过裁撤部队规模和削减军费开支来支持该国经济发展,颁布了新的预备役政策,除了遣散数万名士兵,计划对服役6年以上的预备役军人进行强制复员,对服役5年的预备役军人进行逐步复员,对服役4年的士兵采取准备复员,将预备役期限缩短至2年,将义务征募人员的军队服役期限定为最长2年,以完成军队的职业化转型。

但是,在军事资源分配极度不均衡,内部不同派系人员的晋升权利不平等的情况下,该改革措施实际上进一步强化了叙利亚武装部队的“阿拉维派”化。其它被认定为非阿萨德派系的人员能获得的补偿很少,也会被分配到更糟糕的部队或兵种。尽管叙利亚国防部推出了“更具吸引力”的职业兵役财政激励措施,鼓励所有叙利亚公民签署5至10年的合同参军,以获得更优质的部队晋升渠道与薪酬待遇,但是,2023年初以来叙利亚货币的几轮大幅度贬值(仅在2023年的贬值幅度就高达315%)就像给这场军事改革泼了一盆“冷水”。

阿拉维派之外的群体缺乏内部晋升渠道、职业军人薪酬断崖式缩水贬值、大幅缩短义务役和预备役周期以裁撤部队(主要是非阿拉维派人员与非主力部队人员),在这些情况下,叙利亚军队实际上已经严重空心化,呈现出义务兵“摸鱼划水”,阿拉维派人员依靠裙带关系组队晋升,职业军人规划无利可图、朝不保夕的状态。13万叙利亚武装部队成了空架子,另外3-5万预备役人员早已根据政策进入复员或者准复员状态,阿萨德能够依赖的整编骨干部队已经为数不多,军心涣散。

以色列和俄罗斯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到2019年停火谈判时,曾拥有数以千计现代化装甲单位的叙利亚地面部队已经损失了大部分坦克和装甲车,约2322辆主战坦克、3380辆装甲车被摧毁或遗弃。然而,即使俄罗斯能够在接下来的5-6年间帮助重建叙利亚的机械化部队,仍然面临两个问题:一是资金,因为大马士革的金库已经被战争掏空,陷入严重的经济衰退和通货膨胀危机;二是交付,俄乌冲突的进程超出了莫斯科的预料,它不得不动员了几乎整个俄罗斯军火工业,莫斯科对叙利亚的采购需求陷入了力不从心的状态。

即使叙利亚军队在战争期间和停火谈判后经历多次集结和重组,并尽可能地整合了当地和外国民兵(黎巴嫩、伊拉克、伊朗),但在没有俄罗斯和伊朗大规模介入参与的情况下,叙利亚政府只依靠一支残缺不全、严重缩水的机械化部队,只够维持在有限的地区作战,更难支撑一场收复其整个北部地区的大规模行动。

这是12月8日在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拍摄的武装人员。 新华社 发

另一个因素是以色列,其一直打击叙利亚的国防军工体系,以防止其修复国防机构的核心,即有能力开发现代化武器与制造精确制导弹药的能力。负责叙利亚国防科工的科学研究中心(CERS)一直是以色列袭击的目标。从2017至2024年,以色列的空袭一直在打击叙利亚的大型装备和弹药存储设施,包括暗杀叙利亚国防科工的负责人阿齐兹·阿兹巴尔,对马斯亚夫地区(西北部)的军事设施采取大规模空袭行动,以打击可能有伊朗参与的叙利亚导弹生产基地。这些袭击给叙利亚国防自主供应链和武器弹药的本土化生产造成了沉重打击,叙利亚武装部队被迫陷入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即使其成功重组了军队,但没有一套完备的联勤保障系统,其国防工业体系几乎无法运转,更没有能力和条件去适应现代化非对称战争的体系。叙利亚不得不依靠俄罗斯基地提供的有限防空雷达和地对空导弹系统保护领空,而伊朗军事工业几乎无法渗透到叙利亚国防供应链当中,这使得叙利亚政府军不仅缺乏无人机,也缺乏能够应对无人机的反制手段。

王牌军“大溃逃”:多米诺骨牌开始倒塌

长期以来,叙利亚第3军负责防守停火线的最前沿地带,即叙利亚北部阿勒颇、哈马、霍姆斯一带,防区横贯叙利亚与伊拉克边境、地中海海岸线。在2015年后的改革中,通过分散指挥结构赋予军队更多灵活性并提高作战效率,第3军下辖第3装甲师、第8装甲师、第11装甲师、第17预备师、第18装甲师和8个边防警卫团,共计4.5万人。其中,第3装甲师被视为叙利亚武装部队最可靠的常规师之一,参加过赎罪日战争、黎巴嫩内战,其余部队也参加过叙利亚内战中的几乎所有主要战役。因此,作为政府军中的王牌功勋部队,第3军被大马士革委以重任,作为叙利亚北部地区的停火线监督者。

11月29日,反对派武装来到阿勒颇市近郊,在经过两次自杀式汽车炸弹袭击哨卡屏障之后,反对派武装成功从西南方突入阿勒颇市,攻入哈姆达尼亚、阿勒颇新城、三千公寓计划区等城区,造成了阿勒颇守军的恐慌。反对派借鉴了大量俄乌冲突中的非对称作战经验,使用大量低廉粗糙的无人机,以及便携式电子战系统对政府军进行高频袭扰,破坏政府军各单位之间的有效通讯联络,精确打击政府军的指挥部门和辎重单位目标,同时派遣大量人员穿插渗透到纵深区域进行“打卡拍照”混淆视听,进行认知战和心理战。

这是12月8日在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拍摄的爆炸后的浓烟。 新华社 发(蒙塞夫·梅马里 摄)

反对派武装在入侵主城区数小时后发出疏散警告,要求城区内的俄罗斯军队和叙利亚政府军各层级指挥官尽快后撤,对城镇街道进行和平交接,避免出现不必要伤亡。11月30日凌晨,俄罗斯军队放弃了该市周围至少三个前哨基地,将其人员和装备装车撤离,并销毁了基地内带不走的资产。反对派武装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阿勒颇城堡与市政府总部,阿勒颇到了早上日出时,已大多落入反对派掌控下,负责防守的政府军第3军的第18装甲师整营、整连成建制地后撤和擅离职守,这使得反对派在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的情况下接管了阿勒颇城区,迫使失去侧翼掩护的亲政府部队和伊朗民兵向塞菲拉方向撤退。

反对派武装在叙利亚武装部队和亲政府势力溃逃的情况下乘胜追击,在11 月30日当天,已经控制了哈马北郊的多座城镇,包括泰巴特·伊玛目、齐塔村、拉塔米纳。随后,叛军逼近哈马市郊区,开始包围该市。从阿勒颇一路溃逃而来的第18装甲师第167旅并未在哈马停下脚步,与在该地驻扎的第3军第8装甲师和第11师部分部队汇合,而是继续向南逃散,这对该地区的驻防部队士气构成了严重负面影响。

在哈马爆发激战后,叙利亚政府派出由苏哈伊勒·哈桑麾下的第25特种任务师作为机动增援部队赶往这个中部战略要地,阻止反对派武装推进。叙利亚军队成功发动反攻,收复了哈马省的部分领土,阻遏了反对派武装的势头。由于缺乏精确制导弹药和地面特种部队引导,俄罗斯从赫梅米姆空军基地升空的空天部队单位发动的空袭效果非常有限,主要目标是叛军控制的伊德利卜省内的一些建筑,哈马北郊的农村地区,但收效甚微。

尽管新赶到的叙利亚政府军连夜击退了哈马省北部乡村的反对派武装,但是其防线并不稳固,各部队士气低落,组织松散。到12月1日至2日,反对派再度对哈马市内目标发动“饱和式”无人机突袭,并在火炮和无人机掩护下选择叙政府军第66旅基地作为突破口,发起突袭。在反无人机手段极为匮乏的情况下,政府军和亲政府武装领导人的聚集场所、指挥机构和一些载具遭到连续的无人机打击,尽管损失有限,却给政府军一侧造成了恐慌。一些作战编队和部门主动后撤,或以强化安全为由变更其部署区域,导致政府军再度陷入内部混乱状态。在哈马东部、北部和西部郊区相继落入反对派武装手中后,驻守哈马-霍姆斯一线的叙利亚武装部队重兵集团主动向霍姆斯方向撤退,不战而逃。

在第18装甲师、第8装甲师、第11师大规模主动后撤后,驻扎在代尔祖尔的第3军下辖的第17预备师早已按耐不住,在未放一枪一炮的情况下,主动离开驻扎防区和基地,抛弃诸多辎重装备,离开了幼发拉底河沿岸阵地。美国支持的“叙利亚民主力量”麾下的库尔德民兵兵不血刃地渡河接管了代尔祖尔省的叙利亚政府军控制区域。

当被阿萨德政府寄予厚望的第25特种任务师、第8装甲师等精锐部队都从哈马离开后,霍姆斯已无法防守。专门为第3军提供战术空中支援的叙利亚空军哈马空军基地、梅纳空军基地、吉拉军事空军基地门户大开,叙空军人员主动放弃了基地,为叛军留下了包括L-39ZA综合教练机、米格-29战斗机、米格-21战斗机等大量装备,叙利亚北部空军在短短几日内名存实亡。一些政府军部队拉着物资前往努赛里叶山脉,并称其为“最后的防线”。

这是12月8日拍摄的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街景(手机照片)。 新华社 发(蒙塞夫·梅马里 摄)

至此,在整个叙利亚中部和北部,阿萨德政府最信赖的部队纷纷撤退南逃,并抛下了大量主战装备,在不到一周时间里放弃了他们通过10多年血战才夺回的控制区。叙利亚武装部队和亲政府武装的溃散和败落,反映出叙利亚军事改革的深层问题和军事资源长期分配不均衡的问题,以及经济基础与国防改革目标的不适配,最终导致了叙利亚武装部队的战斗意志和组织凝聚力的空心化。

在阿勒颇战役开始的时候,失败主义的气氛就开始像瘟疫一样在各部队之间肆虐传播,叙政府军整体陷入到一种人人自危、无心恋战的状态中。而作为王牌部队的第3军第18装甲师的溃逃,更像是大坝上裂开的第一道口子。第3军尚且如此,其他部队更无论矣。这可能是阿萨德政府对北部反对派武装的防御和遏制努力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样迅速土崩瓦解的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原因。

(王思羽,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助理研究员;李妍,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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